在江西省九江市三桥村的中外运敦豪小学,13岁的魏少锋就像校园里高高竖着的旗杆一样孤单。
每学期开学第一天,他总是独自一人站在升旗台下,扬着脏兮兮的小脸,右手高举过头顶,行着不怎么标准的少先队礼。年过六旬的于学全和罗修应是他的老师,分别站在旗杆两侧,一人用满是皱纹的双手紧紧扯着绑国旗的绳索,一人举着手机,扬声器里传出国歌的旋律。在这个原本能容纳几百名学生的校园,即使手机音量已经放到最大,歌声依旧显得有些微弱。
仪式结束,他们一起走进距离旗杆最近的那间教室。在这所小学,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第二个学生了。
差不多10年前,这栋有两层楼、10个房间的学校还能把每间教室都装满学生。同一面国旗下站着300多人,一起把右手高举过头顶。跑步时他们会踩到彼此的鞋跟,坐在后座的孩子有时偷偷在前座的衣服上画画。
后来,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,大多数村民都在县城买了房,孩子也跟着父母一起离开了村子。学校办公室的抽屉里至今留着前几年老师的课程记录,前一学期还用红笔记着8个学生的成绩,开学后就只剩下6个。
跟这所学校一样,魏少锋的世界也不断有人离开。最早离开的是母亲。在他很小的时候,因为家里太穷,母亲就离家出走了。随后几年,爷爷奶奶也相继离世,只剩下父亲跟他生活在一起。父亲是个泥工,却终日游手好闲,还曾盗窃,自称有精神问题,不到40岁就成了低保户。
周围的邻居陆续搬到县城去了。2013年,魏少锋刚上一年级,班上有两名学生。过了两年,他唯一的同桌也跟着父母去了县城,整个学校就只剩下他一个学生了。
村子的同龄人里,只有他走不了。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,魏少锋和父亲依然住在一间低矮的砖房里,房子的顶棚和外墙还是政府出钱修的。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不到20公里外的九江市。去年魏少锋过生日的时候,姑姑带他在县城花二三十块钱买了个小蛋糕。没有蜡烛,也没人唱生日歌,但他觉得那是最幸福的一天,那个小蛋糕,是“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”。
在村子路边开小超市的老板经常能碰到这对父子,他们通常手里攥着几块钱,买烟、酒和方便面。因为营养不良,13岁的魏少锋身高还不到1.1米。
除了位于三桥村的这所小学外,其他最近的小学在三四公里外。山路不好走,家里更没钱让魏少锋住校。为了“不让任何一个孩子失学”,九江市狮子镇中心小学决定为他一个人打开中外运敦豪小学的大门,并给这个唯一的学生派去了老师。
尽管只有一个学生,但跟其他拥有成百上千学生的学校一样,这里的一切运行都严格遵循着规定。没有校长和其他管理人员,学校的所有事务都由中心小学直接管理。办公室的黑板上写着值日表,罗修应负责每周一、三、五的校园卫生,剩下两天由于学全负责。
每到新学期开学,两位老师都会骑着电动车,跑上几公里山路到中心小学领新发的课本和教具。期末的时候,他们也会去领统一出题的试卷和《致家长的一封信》。每天的记录表上,“应到人数”和“实到人数”后面总是认认真真写着“1”。
2020年2月1日是考试的日子,也是魏少锋四年级上学期的最后一天。他一个人坐在几十平方米的教室里,天花板上吊着4个风扇,细长的灯管排了8根,桌椅却只摆了一套。他歪着头,一笔一划地写下答案,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在他身后弓着腰看。
维持这一个人的学校并不容易。在三桥村,魏少锋是出了名的“不听话”。每堂课40分钟,他的注意力只能维持大约10分钟,上一会儿课,就要跑出去打球。他在课上爱吃零食、玩手机,夏天太热,就把衣服和鞋子都脱掉,赤脚踩在地上。
他经常嬉皮笑脸地冲老师喊自己在网上学的“三字经”:“人之初,性本善,不交作业是好汉!”网络几乎是他通往外界的唯一方式。学校里没有英语课,他就自己在手机上看直播视频时学了几句“Hello”“apple”“Thank you”,还有几句骂人的话。
期末考试这天,语文考试的作文还没写完,魏少锋就把笔扔在一边。“不考了,不考了!”他一边喊,一边冲进空荡荡的校园。课本、练习册和字典被他凌乱地扔在水泥地上,一件外套已经满是尘土。
两位老师都已年过60,面对学生的任性,他们大多时候只能在每周的记录表上无奈地写上“讲学无效”,最生气的时候,也只是在后面详细地记下魏少锋干的“坏事”,比如“上午学生玩气枪,打老师,没有上课。下午又和周边小孩玩泥巴,没有上课”。记录表会定期送到中心小学,但面对这个调皮的孩子,没人能想出更有效的管理方式。
魏少锋曾被姑姑带到县城读了半年,班上有十几个同学,下了课会一起“踢球、摔跤、打架”,后来因为父亲出不起伙食费,只能回到村里这所孤单的学校。
在这个孤零零的校园里,最基本的安全问题都能变得格外引人注目。办公室的黑板上写着两个电话号码,一个是孩子父亲的,另一个是当地派出所的。前一个号码很少起到应有的效果。为了及时下达通知,罗修应有时不得不亲自跑到魏少锋家里,常常看到他父亲半躺在床上——那几乎是家里唯一的家具了。身旁是三四个酒瓶,地上满是烟蒂,已经被踩得扁平。
在狮子镇,只有几个学生甚至没有学生的学校并不罕见。现今中心小学管理的9所学校中,6所有学生,3所没有学生。人数最多的学校也不超过200人。
2012年,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《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》,要求立即停止已经实行近10年的“撤点并校”,提出“保障农村适龄儿童就近上学的基本原则”。但魏少锋身边的邻居、玩伴依然在不断离他而去,甚至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快。
根据三桥村村委的统计,这个户籍人口2500多人的村子,如今常住人口不过二三十人,而且大多是老人。平时老人们爱在一起打牌、打麻将,5张麻将桌就能聚齐所有留在村子的人。在这个安静的村庄,学校的铃声显得格外清晰。
罗修应和于学全每人每月的返聘工资只有800元。几乎每天,他们都要骑上电动车,从县城一路到村里,去给魏少锋上课。20分钟的路程,电动车两旁的楼房慢慢变得矮小、稀疏,路边从高大的行道树变成从土坡上耷拉下来的香茅草。县城的房产广告东一块西一块地覆盖了村头宣传栏里的斑驳标语。
狮子镇中心小学党支部书记周兰亭粗略算了下,为了维持这所学校运转,中心小学一年就要花费上万元。在这两位老师之前,学校只有一位退休老师在教魏少锋,没过多久,那位老师就离开了学校,再也没有回来。中心小学校长于德江说,因为孩子太调皮,年轻老师根本不敢接任,怕管不了,还有人说“如果派我去,我就辞职”。
来三桥村之前,罗修应满怀信心地想,自己“连40多人的大班都带过,1个人的班还带不了吗”。他是狮子镇人,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当老师,至今已有40多年教龄,在好几个小学当过校长。
可来了没多久,他就不想干了。“要是孩子出点什么问题,谁敢承担这个责任?”每次在安全工作责任状上签下自己名字时,罗修应心里总是有些发慌。
但是罗修应也有舍不得的地方。在这所空旷的学校,于学全会在体育课上帮魏少锋做仰卧起坐。音乐课上,罗修应会用手机给魏少锋播放儿歌,俩人还会对唱。魏少锋嗓子不错,他说自己将来想成为一名“歌唱家”。课文也朗读得很好,教语文的于学全说他“有轻重缓急,表情到位”。只有两把椅子时,魏少锋会让老师先坐。知道他经常不吃早饭,老师会顺路带些吃的。
只是有时,魏少锋会把球扔在一边,嘟囔着“我一个人不好玩”。大部分时候,他唯一的玩伴是村里一只白色的小狗。每当中心小学举办集体活动,他总是特别兴奋,央求老师带他走上几十分钟的山路,只是为了跟同伴们玩上半天。
考完试后,魏少锋的又一个学期要结束了。于学全在犹豫,自己下个学期还要不要来教课。“压力太大。”他说,“我真担心自己的名誉会毁在这个孩子身上。”罗修应也说不好,他有高血压,不能经常生气。
魏少锋并不知道这些,考完试又去找村里那条小狗玩。路上,他再次无缘无故背起了《三字经》。这次不是网上的顺口溜,而是正正经经的“人之初,性本善。性相近,习相远……子不学,非所宜。幼不学,老何为。”
他说过自己不想读书,也不想考大学,“没用”。他以后想当歌星,赚了钱就带着父亲离开这里,去城里住。但是无论如何,下个学期学校还是会为这个唯一的学生开门。等到春天开学,他还是会再次站在升旗台下,把右手高举过头顶。唯一长久陪伴他的,是那根高高竖着的旗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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