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看到一则极简的新闻,说浙江泰顺竹里乡有座书院,以能背诵30万字中西文化经典为基本招生条件;再佐以若干张图片。以其过简,便检索了一下他们的“学制及招生简章”,发现背诵还伴以苛刻条件:“每本经典皆需整本通背、连背,背诵时咬字清楚,语速以可辨字音为准。连背之标准,以全本顺畅为佳,若有错误或停顿十秒以上,可提示,每五千字至多提示一次,每一万字再加一次为通过。如《老子》五千字,可提示一次,《论语》一万五千余字,可提示三次加一次,为四次,以此类推。”从他们将“背诵”视为“学力”这一点似不难推断,此基本条件比拼、推崇的实际上就是记忆力。
记忆力好,从来都是国人津津乐道的一项本领。过目不忘、过目成诵早成了成语。《晋书·苻融载记》云,苻融“耳闻则诵,过目不忘,时人拟之王粲”。王粲是谁呢?“建安七子”之首。《三国志》载,王粲与人共行,读道边碑,人问曰:“卿能闇诵乎?”曰:“能。”于是“背而诵之,不失一字”。《啸亭续录》云齐次风,“貌清癯,村俗之状,见于眉宇。性强记,诵《十三经注疏》,不遗一字”。《郎潜纪闻四笔》云徐乾学,甚至能“横阅碑文”。前人解释不了这种超强的记忆力所从何来,便归结为神秘力量的庇护。唐朝张说当宰相的时候,“有人惠说二珠,绀色有光,名曰‘记事珠’。或有阙忘之事,则以手持弄此珠,便觉心神开悟,事无巨细,涣然明晓,一无所忘”。
如今提及陈寅恪、钱锺书诸先生,即便是相熟的友朋,也不免惊诧他们的记忆力之强。金岳霖先生回忆,有一天他到陈寅恪先生那里去,有学生来问一个材料,陈先生说:“你到图书馆去借某一本书,翻到某一页,那一页的页底有一个注,注里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举出来了,你把它抄下,按照线索去找其余的材料。”古人有这种本领的也很多。《墨客挥犀》载,北宋目录学家杜镐“博闻强记,凡有检阅,先戒小吏某事在某书第几行,取视无差”。北宋历史学家赵彦若也是这样。有一回,“馆中诸公方论药方,有一药不知所出,虽掌禹锡大卿曾经修《本草》,亦不能省”,这时有人说问赵彦若吧,果然,彦若对曰:“在几卷,附某药下,在第几叶第几行。”
必须承认,那些卓有建树的学者往往都有天才般的记忆力。如清朝学者钱大昕那种著名的不用说了,王国维次子王仲闻先生一直寂寂无闻,新近读到不少人士的回忆,知道这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华书局临时工,竟是《全唐诗》的审订者、《全宋词》的修订者!凡是有关唐、宋两代的文学史料,尤其是宋词、宋人笔记,只要向他提出问题,无不应答如流,甚至一个普通作者的一句普通宋词,他也能写出全文!至于相熟的人们戏称之“宋朝人”。不过我们都应当清楚,对前辈学人而言,单纯的记忆力却也仅仅属于雕虫小技,他们杰出成就的取得,端在于治学方法。不少人刻意强化钱锺书先生“照相机般的记忆”,杨绛先生便曾撰文指出,他本人并不以为自己有那么“神”,他只是好读书,肯下功夫,不仅读,还做笔记;不仅读一遍两遍,还会读三遍四遍,笔记上不断地添补,所以他读的书虽然很多,也不易遗忘。钱先生的笔记手稿,商务印书馆2011年将中文部分影印成了20册,2015年将外文笔记影印成了48册,洋洋大观。因此,我们看待前辈学人,不要一味盯着他们先天禀赋的一面,更要看到他们后天刻苦治学的一面。盲目地推崇他们的记忆力,无异于舍本逐末。
泰顺这家书院办了多久,成效如何,我们一概不知,媒体津津乐道的单只背诵这道门槛,恰恰遗漏了人们应该知道的东西。我不是存心要泼冷水,但想提醒一下,把记忆力看得无比重要,入学后又是“以自学为主”,小心培养出来的只是“两脚书橱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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